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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在异乡的天空中哭泣

 
来源:黄金地质 栏目:期刊导读 时间:2021-04-22
 

白福的命运,是从1888年农历十月十四日上午发生改变的。那天,他走过零下三十多度的古城。寒冷像一辆巨大的收割机,将古城的居民收割后装进口袋般的家中。迫于生计,出来行走在大街上的人,便是那漏割的残穗,给冰冷的古城添了一丝人间气息。古城甚至郊外的村庄,充满着饥饿的气息,无论是原居于此的达斡尔族人、满族人,还是如一群没有方向的鱼被闯关东的大潮推向这偏远而冷寂之地的汉族、回族,生活在底层者都在为生计发愁,却兀自被寒冷困在屋子里,任叹息声在空荡荡的灶台、并不是很热的土炕上不停地窜着。 他一边在内心诅咒着天气——不能开口说话,那样,冷气会毫不留情地钻进他的口里,让他不舒服,拿当地人开玩笑的话说,冬天在户外尽量别说话,话在空中也会被冻住;一边,慢腾腾地走过积雪的大街。 上午的阳光像个神奇的画笔,给他画出一道移动着的穿着皮大衣、手笼在袖口里、脚步缓慢行走在大街上的背影,说不上是他跟着那道孤瘦影子,还是那道影子随着他。 白福的祖上是随着“闯关东”潮而来的,潮中的东北大地,像一张巨大的宣纸,关内来的移民就像一道道滴在上面的墨汁,向外扩洇着自己的印迹:山海关、盛京(今辽宁省沈阳市)、扶余(今吉林省松原市),这些墨迹向北努力扩散着。 信仰之灯照耀着移民的心田。汉族人较早地在这居住区内建了一座马神庙,寄托他们的信仰。1684年的夏天,来到这的几户回族人,靠着自己微薄的经济和能力,盖起五间草房,成了置放他们信仰的地方。 这里像一张弓背的中间部位,从内地陆续而来的移民,像一支支从这里射出的箭,向更北的区域渗透、流徙,寻找更为适宜的生存之地。潮声动地,引起了当时最高统领者的关注。白福的祖辈盖起五间草房的第二年,康熙皇帝下令,在马神庙附近设立一个驿站,便于商旅来往整休,驿站的名称是:卜奎——当地原住民达斡尔语中“勇士”的意思。 来自四面八方的闯关东者,众鸟集林般集聚于斯。小小的驿站、小镇已经盛不下越来越多的人、车、马。清廷正式准奏:在卜奎站的基础上建一座城。 像一张摊开的面饼,小城的面积、容量和影响力越来越大。这种影响力以清廷正式下令将黑龙江将军衙门移驻于此为标志,并以达斡尔语里的卡察哈里“边疆”或“天然牧场”的音译齐齐哈尔取代卜奎。就像女真语中的“哈喇宾忒”成了今天的哈尔滨;满族语中的“嘉木寺屯”成了今天的佳木斯;蒙古族语中的“包克图”成了包头一样。坐落在北纬46度、东经124度的齐齐哈尔,成了达斡尔族留下的一份文化遗产。 当清代的黑龙江将军衙门与齐齐哈尔副都统衙门,在这座集聚也释放着令人眩晕力量的小城合署办公时,齐齐哈尔成了黑龙江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即便是现在,当地人谈起自己身在的这座城市的辉煌时,也不由自主地将省会哈尔滨作为参照——“我们这嘎达牛气时,还没哈尔滨呢!”齐齐哈尔对黑龙江而言,犹如乌兰浩特之于内蒙古自治区、开封之于河南、保定之于河北一样。 白福意外地发现,一帮穿着厚厚棉衣、皮衣的背影,围成一个圈,似乎在看墙上的什么东西,不时有人从里面挤出来,但很快有人又挤了进去,那个半圆的圈子像个皮筋似的,随着离开者和插入者的去与来,松动着。 踮起脚跟,没看清楚圈子里有什么。等有人出来时,白福便一个侧身往里挤,看到贴在墙上的一个布告。有认识字的人,正大声地念着—— 本督理曾于去年夏天奉旨到漠河察勘,漠河金矿矿苗旺,成色极好,现本督理已筹集好经费,亲自带领员司及一切用具,前去开办。现准备招用矿丁500名,按矿丁人数30至50人立一个把头。 …… 白福和卜奎的居民都知道,文告中说的督理是李金镛——一个存在于他们心中遥远的、够不着的符号,一种高大的、需要仰视但又看不到的象征——他是个大官! 文告像一块磁铁,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往这里而来。一张看不见的大手,将他们围拢在一起,讨论文告上的事情,讨论该不该离开卜奎,前去漠河淘金。 “听说那里闹毛子,中国人常常被抓去为他们淘金!” “那儿不是大清国的地盘么?官府不保护自己的百姓?” “天高皇帝远,皇上管不到那儿呀!” “老百姓嘛,哪儿能吃饱就去哪儿,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就是,咱老百姓,哪里糊口就去哪儿!我先报个名,走!” “我也报个名,走!” 白福也是考虑了一阵后,给自己报了去漠河淘金的名! 然而,他被拒绝参加淘金行列。原因很简单,他的姓氏!淘金者忌讳姓白、梅、吴这三个姓的人加入这个行列,而是最喜欢王、金、鲍这三个姓的,以前有姓白、梅、吴的人出外淘金,是改了姓才能加入。想想家里快揭不开锅的窘境,白福内心宽慰自己:不就改个姓嘛,只要能淘到金,有了收入,回来后,再改回来不就行了? 他给自己报了个假名:金三!负责报名的人让他们等候消息,一旦官府同意了,他们就可北上漠河。 像中榜的举子看到自己榜上有名一样,他看到了自己的新名字:金三。他清楚,以后,一旦听到金三这个名字,他就得答应,他要被这个新名字领着,去遥远而陌生的漠河,从事他以前从没干过的一个活计:淘金。他的内心开始种下了这个新名字,他得靠这个名字引领的淘金活挣钱,养活家人。 在我的笔下,也就此以金三来替代白福了。 连着几天,金三跟着以前去过漠河淘金的卜奎人马强,被心里已经记好的一个购物清单牵着,在卜奎集市上转悠,购买此去所需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马强告诉他:“干金活,有这个行当的行话!用的家什几乎都得带个金字,一旦离开卜奎,翻沙用的铁锹就得叫金锹,喝水用缸子得叫金缸子,挖沙用的镐叫金镐。” 如今,从齐齐哈尔坐火车到漠河,最快的一列火车K7039,晚上八点出发,经过十一个小时的夜行,第二天清晨七点半才能到达。我顺着当年那批淘金者的大致路向,选择乘坐从齐齐哈尔到漠河的火车。旅游季节,买不到卧铺,只好挤在硬座车厢里。前半夜,车厢内充斥着外地前往漠河的游客或打工者的嘈杂声,车厢过道里也挤满了人,每隔大概四十分钟,不知疲倦但脸上写满漠然的列车售货员,娴熟地左侧右挤,穿插于国道,机械地背着顺口溜般的“鸡蛋扑克方便面”;后半夜,车厢静了许多,单调的铁轨声压过一切声响。当年,那些淘金工,在农历十一月的严寒中,沿着怎样的路线?乘着怎样的交通工具?沿途人烟不见的地方如何吃饭住宿?这只能是一种空想,因为我在诸如《漠河县志》《黑龙江回族研究》等资料中,在东北期间的民间走访中,没有得到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 车过塔河县,外面的冷气沿着车厢的空隙往里钻,很多旅客都被冻醒了。这内地裙裾飞扬的季节,车厢里的乘客纷纷往身上加衣。冷与困中,怀想起新闻记者的时光来,那时,新闻记者证很管用,当年的记者职业习惯,让我掏出自己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直接去找列车长,在接二连三的呵欠声中,列车长反复看着那张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的证件,仿佛那是一张外星人制作的。 “这个管什么用!”说完,证件被那只懒洋洋的右手扔向我。 “这个管用,你看,这是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国记者协会的一样的!”我估计,他们看得到我脸上的严肃。随即,我列举了一些中国当下著名的、耳熟能详的文坛大家,并强调他们都是作协的——“我受中国作家协会的委托,前去漠河采访,休息不好,会耽误工作的。”没想到,这种以前持记者证说的话,还真管用了,冷困中爬上一张上铺,直到位于北纬52度的漠河县火车站。此前,在哈尔滨工作的朋友姜久明已告知和他在一个系统工作的好友大勇。大勇刚接我上车,就说出了一句话:“在漠河了解金矿的事情,恐怕我最合适了!” 被一道看不见的黄金光芒发出幽暗的光的吸引,金三和那些淘金客抵达漠河。他不知道吸引他离乡北上的历史背景;他不知道,在卜奎大街上看布告前几个月,炎热的京城,北洋大臣李鸿章的眼光就被漠河牵引。 金三选择前往漠河的前一年,李鸿章就屡屡接到来自黑龙江将军派人送来的情报:漠河一带发现大金矿,却被俄人占领,大量黄金流出境内。 对于财政完全陷入困境的大清帝国来说,盛产黄金的漠河,简直就是穷得发抖的大清帝国的一根救命稻草。 国人对李鸿章的才干与眼光多是肯定的,这种肯定与他在当时的许多决策有关。他急需解帝国财政之急,替帝国找到新财源,夺回漠河金矿成了他必须完成的任务。 李鸿章一方面迅速派人前往津沪一带,募集到商银十万两;另一方面,责成黑龙江将军恭堂派人前往漠河勘察。恭堂派往漠河的人就是李金镛,这便是金三(白福)听别人念那份布告时,钻进耳朵里的“本督理已筹集好经费,亲自带领员司及一切用具,前去开办”。 布告中所提及的经费,就是李鸿章募集到的十万两商银和黑龙江将军恭堂下令拨的三万两库银。 从10月14日看到布告,到正式北上漠河,官府安排给和金三在卜奎一起报名的五百名淘金工的时间不到一个月。1888年11月6 日那天,这些当地招的淘金工和部分充军发配的罪犯、军人、勘察师,由李金镛带领,在鄂伦春佐领台吉善带领的二十名鄂伦春族兵士的护送下,开始穿越大兴安岭,一路向北,直达漠河。 如果金三能够活在1972年后,或许他在看了德国著名电影导演沃纳·赫尔佐格执导的《阿基尔,上帝的愤怒》后,一定会为1888年末抵达漠河时没有及时发出一声惊呼——“哇!我到了一块金地”而遗憾。在那部电影里,那支由贡萨洛·皮萨罗带领的西班牙探险队,沿着亚马逊河寻找传说中的黄金城埃尔多拉多(EI Dorado),一路历尽艰险,此刻已经死伤大半。队员中一个看到印第安人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小金坠时,一把扯了下来,着迷般地举在眼前,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他们走了那么久,如今终于就要找到黄金城了。他们冲着印第安人吼道:“黄金城在哪里?”印第安人没有回复,他只是朝着远处的河水笼统地挥了挥手。那意思是——黄金城还在远处,永远在远处。而那些和金三一起揣着淘金梦前往漠河的中国人,比那支后来丧命的西班牙探险队要幸运得多。他们跟随李金镛的脚步,在离开卜奎九百多公里后,就闻到了黄金的味道。 在国人的眼中,晚清朝廷的官员多软弱之辈。查阅漠河开办金矿的史料时,我发现李金镛是个强硬人物。疾风知劲草,弱国看强臣。到达漠河之后,李金镛首先召见俄方代表,宣布两条规矩:“一、不许俄人在华办矿。二、不许俄人过江采金”。俄人见“镛勇兵悍,颇惧其威”,只好承诺照办。 文献中简短的记录背后,是一场国力悬殊下的智慧较量和勇气的比拼。在当时的中俄之间,能有这样强硬的声音,实属罕见。李金镛完全收复了被俄人占据和盗采十余年的漠河金矿。在今老沟金矿小北沟的那片废弃百年之久的练兵场上,我仿佛依然能听得见李金镛铿锵的声音:整顿矿务,精心创业;听得见年末时分的漠河边,飘荡着清军操练的声音。 离开卜奎后的第九十八天,金三见证了一件大事。具体地说,是1889年1月14日上午,他和其他淘金工聚集在观音山下,一阵鞭炮声响后,“漠河金厂”的木制牌匾挂了起来。李金镛朗声宣布:中国第一个官督商办金矿——漠河金矿正式开工。焚香、敬酒、宣读朝廷圣旨和任命书后,李金镛带领在场人开始祭山仪式。 随后几天,几近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金三和其他淘金工、清军、当地民众开始建竖井、造房屋、制溜槽。一个新的采淘黄金点很快建成。修建淘金点的热潮,在那片极寒地域掀起,奇乾河、洛古河、马札拉河、兴华沟等砂金矿点相继开采。在漠河县的地图上,我用铅笔一一将这些当年的金矿点连起来,发现它们犹如分布在一副象棋盘上的兵士,分布在黑龙江边。 当年的金矿点早荒废在一茬茬疯长的青草下,沟底的清水缓缓流淌,李金镛纪念馆前的“金王”石碑前,跪倒了一批又一批游客。随意问起几个人,才知道他们之前并不知道李金镛,到了漠河后,听当地导游讲,来这里拜一下“金王”,会有流金淌银的财运。于是,有了我眼前这旺盛的香火。他们只知道眼前拜的这个人是能带来好运的“金王”,至于他的其他一切,不知道,也无需知道。一个拜金的时代,“金王”碑前的香火袅袅,也就不足为奇。 金三到观音山见到的,是被李金镛下令封存的成规模的金矿。望着地上还散落的淘金工具和一些生活用品。他心里嘀咕起来 :“不是说要我们来开采金矿的吗?这里不是有现成的金矿吗?为什么被封存起来呢?” 按照当时的规定,三十到五十名矿工中,要选一个精通淘金的人当“把头”。给金三当“把头”的,是五十多岁的老淘金工金成。他少年时就来到漠河淘过金。 通过金成的讲述,金三的眼前,一条流淌黄金的岁月之河顺势而来。站在那条河边,他的心激愤起来:要是和金成那样,早十年来到漠河,那我的命可能是另一个样子! 把李金镛于1889年1月14日上午宣布“漠河金厂”挂牌的时针如果往前再拨十二年,亦即1877年的漠河,就拉开了被一片金黄映照的序幕。那年夏天,一位当地的鄂伦春猎人路过一道长长的山沟时,猎马突然病亡。在鄂伦春人的习俗里,是不能让马露尸于野的。他拿起猎刀,慢慢地挖土,埋葬陪伴自己日久的这个老伙计。突然,一片灿烂的黄映入眼睛,让他感到一种眩晕——拿起来一掂。没错,沉沉的——金末! 在漠河县城,那袋金末得到了懂行人的认可——那是上好的沙金。晚上,猎人和往常一样,在漠河县城的一个小餐馆里,等到了和他合作了很长时间的俄国商人谢利对吉娜。那几年间,谢利对吉娜一直收购漠河一带的达斡尔人、鄂伦春人、鄂温克人的猎物,然后将这些猎物运往俄国境内,捡到金末的鄂伦春猎人是他合作伙伴中的一位。 “今天,我请你喝一顿!”鄂伦春猎人豪气地说。 “怎么了?”面对鄂伦春猎人难得的大方,谢利对吉娜感到突然。 喝酒!继续喝酒!似乎只有酒才能验证他们的友谊,才能打开他们共有的话匣子——谢利对吉娜将自己开玩笑似的疑问再次提出。 “发财了?” “哦,是的!”鄂伦春猎人一边满足地打着酒嗝,一边兴奋地回答:“发了个大财!”乘着酒兴,他将自己的山中奇遇毫不设防地讲述给了眼前的这个老朋友。 酒场散了。鄂伦春猎人踉踉跄跄地回到客店休息去了。他的话,却让谢利对吉娜失眠了——距离漠河县四十三公里的山沟里,有如此上好的沙金,意味着那里一定有金矿。 第二天上午,鄂伦春猎人还睡着。谢利对吉娜却早早地起来,开始暗中招募寻矿师。那几天,鄂伦春猎人不停地以邀请朋友喝酒的方式,庆祝着自己的成功,挥霍着他无意中挖到的金末换来的钱。 大勇将我带到谢利对吉娜当年带着寻矿师到达的那条山沟前:“一百多年前的漠河,最吃香的职业就是寻矿师。我爷爷就是一个寻矿师,他们得学会看山、看矿脊!”我对此的理解是,寻矿师得爬到山的最高处,沿着山脊而行,眼光像能钻透大地似的,能看见地下的黄金,能寻找着那条暗藏于山内的黄金分布线。 “不,他们不需到山上去,好的寻矿师即便站在沟底,一眼就能看见几亿年前地壳隆起时形成黄金的那条线!他们有一双能看到地下的眼,能看到埋着的金线走向。这可是一门很玄的学问。我父亲也会看金线!”大勇不失时机地炫耀了他那淘过金的父亲,这也是他对漠河淘金史了解的佐证。 多玄的一门学问!被谢利对吉娜要找的寻矿师掌握了。 烈酒,是漠河男人过冬的暖料。当地人和那个鄂伦春猎人一样,在烈酒中提升着自己定义的幸福指数时,俄国人谢利对吉娜悄悄地带着找到的寻矿师来到我眼前的这条山沟。那时,这里一定是寂然一片的,不似现在让一大片带着对黄金崇拜的中国游客充斥。那时的俄国,已经掌握了找寻黄金的科学方法,加上中国寻矿师的努力。谢利对吉娜得到了一个科学的数字:河沟中沙金的含金量达到了87.5%。好像那些地下的金线随时会蹦出地面,在阳光下发出耀眼光芒——谢利对吉娜该是多么狂喜。 谁也叫不醒一个沉睡的人,当一个民族睡着时,另一个相邻的、醒来的民族就是一种威胁。 回到漠河县城后,谢利对吉娜早已忘记了那个只有在贸易时才称得上朋友的鄂伦春猎人。他以最快速度招募大批劳工——一支由靠近中俄边境的贫困农民、中国漠河当地为数不多的农民,甚至还有来自内地的逃犯、贫困农民、失败的商人和无业游民构成的杂牌队伍——前往那条山沟掘沙淘金;哥萨克人、俄罗斯人、汉族人、鄂伦春人、达斡尔人、满族人、回族人,不断涌来,让这支队伍的人数最多时达到五六万人。 那条寂静的、大兴安岭脚下的无名山沟,一下子被淘金工的汗水烫热了。一个名字随之兴起:金沟(随着时光的流淌,后来的漠河人在其前面加了个老字——“老金沟”)。面包坊、酒馆、商铺、旅店、赌场、教堂,像大兴安岭中的各种蘑菇,在这场淘金暴雨中开办起来。 一个国家的弱小,是保护不了自己的财富和公民尊严的。中国的矿工云集而来,挥洒汗水,俄国的商人涉河而来,渐渐成了这片山沟的主人。甚至,一度还成立了一个矿区自治政权,拥有制定法律、征收捐税的权利,俄国人将这个自治政权自称为“热尔图加共和国”;漠河,被俄国人称为“阿穆尔的加利福尼亚”。 漠河,一笔历史染黑了它内心的凄楚,一河流水漂浮着它的乳名:墨河。如墨时光,成了这条河的第三个岸。岸边国民,饮下的只能是耻辱、苦难和喟叹。 金沟为源,一条看不见的黄金之河,流向俄国。大批像谢利对吉娜这样的俄国人,躺在这条黄金之河上,发了十年的黄金之财。 国有难,必催有识之士发声。 黑龙江将军恭堂得知俄国人占领了金沟的情况后,上奏朝廷:提出收回矿权,自行开采。这才有了李鸿章命吉林候补知府、江苏无锡人李金镛的漠河履职,才有了金三这样的淘金客们的漠河之行。 越来越厚的雪,铺在寒冷的金沟,越来越多像金三这样的淘金工,以自己的汗水融化着积雪。他们并不知道,为了让昔日流向俄国的“黄金之河”改变航向以及矿区物资的供应,李金镛下令重修、扩展了墨尔根(嫩江)至雅克萨的古驿道,并将原来的二十五站向西延伸。第三十一站就设在老金沟。 老金沟,自然就扮演起路标的角色,开始凸显在“黄金古道”上。和那些整日在沟里劳作的矿工们一样,金三并不知道,他来的第二年,漠河金厂就出产黄金两万两,到1895年时,年出产黄金五万两,超过了有“黄金天府”之称的山东招远,居全国之首。 在当地,至今还流传着当地一些文人在书中写着这样的一个传说:李金镛下令,每年都要在大雪封山前,通过“黄金古道”把加工成的金锭运往京城。财政一片狼藉的大清帝国,面对这些“天降”的黄金,慈禧太后怎能不掩饰自己的开心呢?一高兴,吩咐身边的太监拿出一部分金锭,购置法国高档胭脂,供自己和后宫妃嫔们享用。这个故事传到漠河,传到金沟。金沟便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胭脂沟。 关于胭脂沟名称的这个说法,我警惕起来。往往,一个带有民间色彩的地名,其来历应该更多地来自民间而非钦定。对于胭脂沟的来历,我有着这样的判设。白天,劳作不会让淘金工们感到日子难熬。到了晚上,寂寞和年轻人身上的荷尔蒙,像潜入内心的两只猫,伸出无形的爪子,挠起他们的心——这些身强力壮的男人,需要生理上的发泄。酒、赌博和女人,像三剂迷药,散发出迷人的味道,引领着他们开始接近迷药的芬芳。 原本在充满着旱烟味、汗味和粗话的工棚里挤住的工友们,陆续有人穿过夜色开始接近那三剂迷药,给工棚腾出越来越多的空间。原本对故乡、亲人在内心许下的责任,在人性的软弱处逐渐化为云烟。 一个个新建的赌馆,像暗夜里伸出的鱼钩,分布在十四公里的金沟内。人类的贪婪和赌性,像两个有力的、捆绑在一起的诱饵,让钓钩探向淘金工的心,诱使着他们精精神神地走进去,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在下一个领钱的日子里,又重复这种状态。赌馆更像一条条暗铺向淘金客的吸血管,将陷入赌博泥沼者的血汗钱一点点地吸进去。淘金工们在这种轮回里诞生着希望与失望的轮回。故乡和亲人,日渐抛到了脑后。 酒味开始弥漫,酒馆给原本寂寥的山沟制造出了划拳声、开始喝酒时的碰碗声和喝多了的争执声、牢骚声以及跑到酒馆门口的呕吐声,甚至有了越来越多的打架声,夜晚的金沟逐渐被劣质酒的味息和粗话、酒话填充。 十四公里的沟内,分布着一百多家妓院。淘金工的身影出入在一盏盏幽暗灯光映照的妓院门口,这里产生的短暂快乐,像一把把长短不一的剪刀,一次次剪断了淘金工对亲人的忠诚、对故乡的思念。历史无情地掩埋了那时的情景,或许你可以从美国西部电影中想象那时的金沟男人,或许你可以从日本电影《望乡》、印度影片《人世间》来想象那时的金沟妓女。葬身于此的淘金工们,没有留下任何物性的印记,然而,那些妓女,却意外地给这里留下了一点心酸的印迹。大勇带我从李金镛祠堂出来后,指着前面告诉我,那里有一处妓女坟。漫步过去,若隐若现的一座座小坟包映入视线,像一个个不同的标点符号,镶嵌在一部看不见的苦书断句处。她们离开家乡,带着发财梦想而来,她们用身体作为工具和武器,却既没能挣到钱也没能捍卫自己的尊严。这可能是境内最国际化的妓院了,百花楼、邀月馆、飞红阁、柳翠居等,川本楼、松村楼、名古屋楼等,波雅克夫娜院、巴比沃斯基院、契留别瓦馆等,体现了这里的妓女人员构成比例。 那时的漠河金沟,一定如曼德尔施塔姆的那句诗句:“黄金在天空舞蹈”——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和吸引力,但又暗暗吹递着悲楚和无奈。吸引着来到这里的各国淘金工达到五万多人,来自不同国家的妓女也超过了一千多人,走进一百多家妓院。矿工和妓女的人数比例是五十比一,平均一家妓院有十名妓女。这样的比例,意味着什么? 上午时分,千百妓女,推门而出,摇曳着各种身段的腰身,走向沟底的河边。水为镜,映照出这些胭脂难以掩饰的憔悴面孔;掬水净面,隔夜的胭脂在指缝间滑落,在晨洗中漂满沟河,将河水染成胭脂的粉红色。那条沟,便有了另一个版本的“胭脂沟”之名! 选择来到这里,意味着她们中绝大多数人的人生将终结于此。有染性病的,有因为私带黄金出逃被抓后囚禁的,有因为长期不规律的生活而透支过度的,也有死于争风吃醋的嫖客械斗中的。李金镛知道,没有这些风尘女子的到来,金沟里的那些青壮年能安心在此么?他特地划了一块公共墓地,专门安葬这些远离亲人和故土的风尘女子。如今,只留下那五十二座妓女坟,土比金重,灰沉似石。 夜晚的性质和功能彻底发生了变化,如果说这里的夜晚是一道看起来静静淌着的河流,河床上则弥漫着一种令人上瘾的舒适、一股怡人的邪恶气息。顺河水流走的,是一些人逐渐落空的希望、一些人日益失去的美貌、一些人夭折的梦想、一些人廉价的青春。从黎明的河岸上爬回现实的淘金工、妓女、看管的士兵、朝廷派来的官员,如果打开他们的记忆阀门或话匣子,哪个人的嘴里又不会流淌出关于走私、嫖娼、同性恋、赌博、酗酒、谋杀、自杀等题材的或短或长的民间故事? 金三同样没有躲得了那些迷药散发出的诱惑。他在那样的环境,忘记了自己在卜奎的生活习俗和信仰,看着晚上的工棚里越来越空旷,听着夜晚的金沟传来的赌钱声、喝酒声;白天干活时,工友们肆意地分享着他们在前一夜以及早些出入赌馆、酒馆和妓院的心得,那些话语撩拨着他的心,像一道道风,吹过来,挑起他原本挂在内心的一道好奇的帘子,促使他想去那里看看。 这是一个定局,金三上瘾了,进妓院、玩赌博到喝酒。直到他带着一嘴的酒气出现在夜晚的工棚时,他给金成的印象是:这个人彻底没救了! 发现他赌博时,金成就将他拉到没人处,悄声而严厉地告诫过他 :“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知道呀,但这样苦苦地淘金,什么时候才能发财呢?还不如赌博来得快!” 看到他喝酒,金成又找他谈话。然而,望着一嘴酒气且意识混乱的金三,金成感到对方已经掉进一个爬不出来的黑洞里了! 看到妓院、酒馆、赌馆能够让矿工们更加安心于此, 当地官员对其采取了默许的态度。胭脂与黄金,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泥淖,越来越多的矿工和妓女往下掉着、沉着,浮上来的,则是一出出畸形的悲欢离合。带着淘金梦的民工,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牢牢地拴住了。那时的金三或许也想过在自家田地里春耕秋收的喜悦,或许怀念过走街串巷收毛皮的小生意时光,但念想总像漠河一带的夏天那样短暂,各种欲望则像满山遍野的青草一般无边际,铺天盖地地笼着他的时光。金三如果读过罗马哲学家塞涅卡的书,那他一定会对这句话有着别人没有的理解:“茅草屋顶下住着自由的人;大理石和黄金下栖息着奴隶。”他和那些沟里生活的人一样,都成了黄金的奴隶! 低层劳工有闲暇时间并在这段时间里放纵自己,李金镛却没有休闲时间。站在此岸,他常常看到俄国的舰艇肆无忌惮地穿梭于黑龙江两岸,踏进中国领地如进厨房。他得为大清帝国出更多的黄金,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国家富裕起来,才能抵御俄国人的嚣张。唯其如此,他到矿井巡查的密度更大了,他的休息时间越来越少了。一方面要督修“黄金大道”以保证产出的黄金运往京城,一方面要管理金矿、巡查边防。到漠河第二年的夏天,他开始不时咳喘吐血,六月的一天,金三和淘金工们接到矿上的通知,放一天假。很多人借机去漠河县城游玩,金三因为输钱太多,没心思也没钱外出,便呆在矿区。他因此又一次见到了李金镛。 那一天,李金镛在矿区接待了一个特殊的客人——黑龙江对面、俄国阿穆尔省的总督廓尔孚夫妇。后者的目的很明确:假借巡边之名来探测中方的虚实。 席间,廓尔孚傲慢地说:“今年夏天,我们的边防军队要换防,想必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军队、轮船在江上的威风了,你们不怕吗?” 他听到李金镛这样的回复:“我们在边境地区大力剿匪、整饬边防,凯旋时营垒连云、战歌嘹亮,数万驻军在沿江地区演习,害怕的应该是你们吧!我这两年常在军营中,岂有因你们的正常调防而惧怕之理?” 一个弱时代的边境官员,面对强大的对手,能有如此不怯壮语,确是晚清数万里边境官员中的一抹亮色。廓尔孚确被李金镛折服,回去后,双方尊奉此前定的条约,各自相安无事。 中国淘金工的数量跟不上矿区扩大的步伐,不少困苦境遇中的俄国人也渡江而来,加入淘金工的行列。就在李金镛接见廓尔孚后没几天,金三又看到了令他感到吃惊的一幕:几个俄国淘金工私藏金砂被发现,这件事上报到李金镛那里。了解完事情经过后,李金镛按照金矿的章程,下令棍打那几名俄国淘金工,并将其驱逐出矿区。这件事,不仅让中国的淘金工看到李金镛的执法之严,从此矿上杜绝了私藏金砂,也让这些中国底层人看到了一个中国官员不惧强俄的勇毅。连廓尔孚也为此事赞许李金镛是“一只虎”,不久,“一只虎”的名号在俄国人中间传开。 然而,这是一只带病的虎,大量事务耗去了这只虎最后的生命能量。1890年农历八月初四,李金镛病逝于漠河金矿,他管理的漠河金矿为大清帝国产了近五万两黄金,辞世时,身边的人整理其私囊时,竟然发现没有积蓄。确切地说,他连丧葬费都没有留下。直到黑龙江特使到来,得知这一情况后,向朝廷申请到三千两恤银做归葬费用。 随着“黄金大道”上各个驿站的完善,从漠河运往北京的黄金越来越多 ,经朝廷批准,漠河金厂改称“漠河金矿总局”,管辖黑龙江沿岸所有金厂。 在中国,评价一个人的渠道很多,其中,对死者的挽联就是一个。在李金镛纪念馆里,我心怀敬重,拿出笔,认真地抄录着那些挽联,几十条挽联一一走进我的采访本。这一副确令我眼前一亮 —— 彼族包东溟而远跨华离地错,惟漠河犹扼边衡,君是充国一流,苍天悠悠胡不愁遗斯老; 此事关北徼之大防保障功高,独珂里先留祠宇,生值中原多故,忠灵耿耿尚期默济时艰。 好一个充国一流,确是如此!这副联是李鸿章挽的,他懂李金镛。 除了李鸿章的那副挽联外,另一个人的挽联引起了我的格外关注—— 虚堂悬镜,洞彻民情,荐丹荔黄柑,父老从头思惠政; 先我着鞭,经营边要,过白山黑水,生平低首拜公祠。 仔细一看,这副对联的主人名字扑入眼里:他叫程德全。联中的“先我着鞭”说明了他和李金镛的工作关系:程德全是后来掌管漠河金矿的。 如果能找到一份公元1890年的国子监肄业生名单,我深信,程德全会出现在我眼前。肄业这件事,对这个四川云阳(今属重庆)的年轻人似乎没造成多大的影响,他反而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了一件看起来和他丝毫没关系的事情上:对中国东北的形势产生起浓厚兴趣。和周围的人闲聊起来,他很快就能将话题转到东北,大家逐渐知道,这个年轻人变成了一个东北迷。 和他交往的人中,有人或心生几声赞叹,有人或觉得此举傻得不靠谱。但这件事,很快在京城传了开来,直到袁寿山知道这个人后,国子监肄业生程德全的命运开始发生大变化。 袁寿山是谁?至今知道的人也不多,但他的八辈先祖兵部尚书袁崇焕可谓无人不知。袁寿山出生于黑龙江爱辉,闻听到程德全关注东北的事情后,便让人找到程德全,并于1891年推荐他到东北做幕僚。 1898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袁寿山率部参加草河岭、四棵树、凤凰城等战斗,受到清廷嘉许,擢升知府赏花翎。第二年年底,程德全担任已任黑龙江副都统的袁寿山的幕僚。 李金镛病逝漠河十年后,随着日俄战争爆发,他苦心经营起来的、黑龙江沿岸地区的金矿几乎全被沙俄武装强占。 1900年2月,袁寿山赴齐齐哈尔任署理黑龙江将军,程德全随行,不久,他的新身份明晰:出任黑龙江银元局总董,兼办将军文案。然而,这一年爆发了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庚子之乱”,6月21日,清政府发布《宣战诏书》,向俄国等十一国宣战。 这一道诏书,让沙俄军队找到了出兵中国东北的理由。8月28日,俄军逼近卜奎,并炮击城内。 国难显忠骨,袁寿山给守军留下了“军覆则死”的诺言,命人买来一口棺材,自己卧于其中,下令卫士朝自己开枪,以这种方式殉国。这一幕,让我常常想起那个软而弱的时代,为了不让沙俄抢走新疆,湖南人左宗棠也命人买来一口棺材,抬着它沿着河西走廊出玉门关,率军进入新疆,终使那片疆土和祖国紧紧连在了一起。只是后者的功名和业绩,使那口从黄土高原走进天山脚下的棺材,成了一面高扬的旗帜,猎猎于历史的罡风中,而后者的这口棺材,却黯然于今黑龙江省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内一座不起眼的坟茔下。 袁寿山殉国前,曾派程德全作为清军方面的和谈代表,和俄军有过几次斡旋,其胆识和为人赢得俄军赞许。俄军入城后,其首领派人找到程德全—— “这里不能没有官员,我们决定立你为黑龙江将军,和我们一起管理这里!” “这违背我朝体制,不得我朝任命,断然不可!” “你必须这么做!” “没有必须!” “只有一天的考虑时间,你看着办!” “不用考虑,你们看着办!” 走出俄军军营后,他就直接走向江边,没有一丝迟疑地将自己的身子投向江水。然而,他连死都不能,被江边巡逻的俄军救起。 8月末的东北之北,夜晚被凉意浸透,投江后被救起的程德全,给自己的内心架起了一把火炉,火苗闪耀着自己的家国理念!江涛阵阵,他披衣执笔,向俄国方面写信—— (寒冬将至)应由大皇帝(俄国沙皇)撤回兵队,以靖地方而振商务。日昨带兵官奉到伯利总督来电称奉大皇帝谕旨,欲以德全担任将军职务。 闻之怵惶万状。德全以羁旅之人,寄居江省,值此变乱,初意本以保全生灵为主,今荷大皇帝笃重邦交,省城得以安然无恙,德全受赐已多,今乃以将军殉难,主任无人,欲德全便宜行事,无论德全未奉我敝国大皇帝谕旨,固不敢擅专,而自思失律之臣,偷生人世,已属厚颜,有何面目冒居将军之任?反复思维,万无生理,是以投江自尽,而带兵官复设法将德全救活,并派人多方劝解,妥为照料,务使德全不再寻短见而后已。但此刻敝国大皇帝消息不知,德全椎心泣血,忧惧昏迷,苟延残喘,何能办理地方政务? 他在信中,提出九条建议。 一求不伤害生灵;二求不夺人财产;三求毋奸淫妇女;四求中国人民照旧优待;五求毋更张大清国政令;六求官员人民有愿迁徙者发给护照;七求发给各城各站人民执照,饬速归业;八求前往呼兰等处收抚,不必多带人马,免民间惊恐;九求先发告示,大张晓谕,俾众周知。 显然,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美好而又单纯的想法,他不但没能从强盗手中哀求回属于祖国的土地,自己反而被俄军挟往赤塔,途经呼伦布雨尔(今海拉尔),因天寒患病,由俄国红十字会治疗后释回,返抵卜奎,从此身罹风寒之病。 真正的帝国,哪怕疆域再辽阔,也不会觉得哪一寸土地是多余的。边地漠河的风吹草动,牵引了晚清时从慈禧到李鸿章等庙堂高层的神经。现在,又引起了另一个晚清政坛上重要人物的关注。1903年农历一月的一天,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袁世凯上奏朝廷:“黑龙江省漠河、观音山、奇乾河等处金厂,向归北洋派员督理。各该厂前因变乱停办,现在时局已定,亟应力图规复。经黑龙江将军奏请饬催派员前往重办。本大臣查有候补道刘俊,堪以派委前往。” 朝廷准奏后,袁世凯立即派刘俊到黑龙江察看各金矿情形。 7 月31日,俄军再度侵占漠河金矿。新任黑龙江将军程德全照会俄国驻黑龙江省领事,坚决要求入侵中国金矿的俄人一律退回,并将具体事宜交刘俊办理。 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黑龙江将军程德全再次强硬照会俄国领事,要求俄人速将各金厂退还中国。程德全前去和俄国人交涉时,身边带着马六舟! 就像罗马统帅凯撒影响后来的法国皇帝拿破仑,拿破仑又触动了英国首相丘吉尔一样,一个个有力量且影响后来者的人物串联起来的黄金链条,就是一个榜样的河流,渐渐会浩荡起来,他们如丹麦的那句谚语说的——“好榜样就像把人们召集到教堂的钟声”。如果说李鸿章在京城敲响了第一道钟声,那么在恭堂、李金镛、袁寿山、程德全、马六舟之间,这道钟声就渐渐地洪亮起来,渐渐轰鸣于祖国边地、轰鸣于一个衰国时期。如蝉鸣于南国,雁翔过北方,至今,这道轰鸣仍哑声于历史的暗角、边地的淡漠中。 翻阅《黑龙江省志·黄金志》时,马六舟,这个来自成都的回族人引起了我的注意。盯着一幅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从他家乡成都开始,开始一次纸上的旅行,眼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跨过长江、黄河、山海关、东北平原,直至中国的最北极——漠河!不错,这确是他的生命轨迹,他生命之花最璀璨时,恰在漠河。 公元1903年农历十一月十一日,程德全被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加赏为齐齐哈尔副总统,他们希望李金镛式的奇迹再次发生在这个人身上。 程德全在上任前特意邀请同乡马六舟能够一起北上,帮助自己和俄国人谈判。 俄军的军营里,一场艰难的谈判正在进行,俄军的一个传令兵进来,向伯利总督请示,希望能够炮轰卜奎城。伯利不顾正在谈判的晚清政权代表程德全、马六舟等人,当场下令:马上开炮,轰击卜奎城! 程德全一脸愕然,他茫然地看着领命的俄国传令兵匆匆向军营外走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伯利发现程德全身边坐着的马六舟站起身来,快速向军营外走去,跑步去追那个传令兵。 传令兵走到炮兵营,传递了伯利的开炮口令。炮兵们开始发炮前的准备工作,他们似乎已经准备好了,要为即将飞去的炮弹炸开卜奎古城带来的胜利而欢呼。 突发的一幕让在场的俄国士兵以及跟随而至的伯利和程德全惊讶:马六舟迅速跑到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尊炮的炮口处,伸开双臂,将自己的身子挡在炮口前。伯利总督立即意识到,这个瘦小的中国官员试图以自己的身躯,阻止一场战争;程德全意识到,这个手下以单薄的身子挡住的是一场野蛮袭击的开始;那群俄国炮兵意识到,这个中国官员挡住了他们立功的机会。 全场陷入了寂静中! 一个人能做到连对手都敬服,可见需要多大勇气。那一刻,俄国军人确实被震惊了,炮弹没有发出。伯利和程德全也好、俄军也好、卜奎的百姓也好,都记住了这样一个中国人:马六舟! 这样的手下,哪有领导不举荐的?1904年,身为齐齐哈尔副都统的程德全举荐马六舟,以候任知县的身份在黑龙江任职,被程德全委任为朝阳山煤矿矿务委员。 这个从四川一路而来的青年,深知洋务运动“实业救国”的维新思想对东北的作用,他到任后就着手调验煤样、进行地质勘查、修筑运输路线,开始振兴朝阳煤矿,这使他扮演了黑龙江省矿产资源开发先驱之一的角色。 弱国经济发展何其艰难,强大的沙俄政府岂能容忍中国人开采煤矿——哪怕是在中国人自己的国土上?那时东北甚至今内蒙古呼伦贝尔地区的大地上,走过的任何一个俄国人,都是高昂着头的一等公民,他们中有谍报人员、有小商贩,也有利用中国劳工开采煤矿、金矿的,在最后这类人的眼里,驻守在东北边境上的中国军人就是一个个“稻草人”。 刚刚经营朝阳山煤矿不久的马六舟,又接到新任务:前往都鲁河,收回金矿。 黄金,边地的黄金再次开始哭泣,呼唤属于自己的主人。我看到了马六舟的两个面孔:暮色浓时,黑衣夜行,深入盗采金矿的近百名华工中,讲述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间的关系,制止他们私挖盗采;白天,衣着整洁,以中国代表的身份,前往俄国人开在矿山的办公室,进行交涉。那是两个力量悬殊的国家之间的谈判,其间的对话是不对等的。史料中没有留下他如何艰难谈判的片言资料,时光之潮退后,礁石露出微笑:几个月后,中国收回了都鲁河金矿。 得到消息,已升任黑龙江将军的程德全忍不住内心喜悦,如此赞美马六舟:“论外交,则矿权收回,主权不致旁落;论内政,则盗踪销灭,地方赖以义安。” 为了给马六舟的这些壮举找到更为可靠的官方资料。离开漠河的那天上午,我在雨地里急匆匆地赶到漠河县县志办公室。和时下很多地方的志书一样命运的是,《漠河县志》同样因为印数很少而只能在县志办借阅。上午的时光里,我在县志办的会议室里,一个人静静地翻阅着,轻轻地抄录着。或许是穿越大半个北方——从西北到东北来的举动感动了主任,他将自己手头唯一的那本《漠河县志》大度地送给我。这省去了我的很多时间。 遗憾的是,《漠河县志》中竟然没有关于马六舟的任何一点记载。 一路考察、采访后,我给读者能描绘这样一幅图景:马六舟率兵百余人前往都鲁河金矿,到达矿区时正值中午,他一面让士兵在矿区外休息、吃饭,一面派人告知俄国人,中国军队要进沟清匪,让他们离开中国领土,退回俄国境内。俄方人员却坚持不退出矿区,并在矿区外设置防线,进行武装对峙。 没有强硬的态度,对手不会轻易就范。马六舟给俄方下了最后通牒:如一天之内不退出矿区,中国军队将消灭所有的抵抗人员。同时他下令,让十名士兵换上普通百姓服装待命,三十名士兵正面与俄方人员对峙,其余人分两路,从侧面包围。等到第二天天黑后,看到俄方人员住所起火,即发动进攻。 第二天中午时分,给俄方的撤退期限已到。俄方见中国军队没有动静,更加放心了,在“木刻楞”里放心地喝起了酒,还大肆嘲笑中国人的懦弱无能。夜色里,马六舟下令采取行动,换好便装的十名士兵带着大量煤油,悄然赶往俄国人的驻地,往“木刻楞”上泼煤油,随之点火。火光就是信号,看到火光的中国士兵,从三面同时发起进攻。俄兵猝不及防,死伤三十多人,剩下的在慌乱中逃窜。 担心俄国人卷土重来,马六舟又命所有士兵脱下军服与淘金工们对换,让穿了军服的淘金工每人拿一根木棍留在矿区待命。五十名士兵则在都鲁河与观音山之间的有利地势修筑工事,建起第一道防线,并派五十名新兵协助这些士兵防守在工事上。其余人员在金矿四周修工事,建立第二道防线。一切准备好后,除岗哨之外其余人抓紧时间休息,准备新的战斗。 两天以后,马六舟得知俄匪一百多人朝都鲁河方向赶来,便命令第一道防线士兵隐藏在工事里,并把枪露在外面,而令穿军服的淘金工退到工事后面一百多米的山坡上,藏在树后,却故意露出一部分军服让俄匪能够看见。 俄匪行至距第一道防线一百多米处时,清晰地看到中方新筑的工事和露出的一排排枪支,远处的山坡上也埋伏着上百“士兵”。俄匪发动进攻后,就立即遭到中国军人和淘金工的反击, 俄方伤亡二十多人后最终撤退。 马六舟因收复金矿有功,由候补知县提升为候补知府。 漠河县的观音山下,我聆听到的是水掩黄金的声音。整整一百年前,也就是1906年的三月,冰封漠河,受程德全所派,马六舟来到这里,他听见河流在冰下流淌着屈辱,这次的使命是收回被俄人占据的观音山金矿。观音山的金矿产量占当时漠河金矿局所属金矿砂金产量的57%,观音山矿产的经营者是俄国财政大臣掌控的“满洲矿业公司”。 那时的马六舟,心里一定也紧张不已,他确实遇到了硬骨头!马六舟采取了刚柔并济的外交策略,他先派人与“满洲矿业公司”全权代表高培里进行交涉,高培里以其开采观音山金矿是得到黑龙江将军所发的开采执照为由,拒不交出矿权,后又提出“中俄合办”的要求,这均遭到马六舟的严厉拒绝。谈判无效后,马六舟便亲自前往哈尔滨,三次约见高培里却未果。 马六舟决定亲赴观音山金矿视察。按照现在的交通条件,需先从哈尔滨坐高铁到齐齐哈尔,然后转乘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到漠河,接着,从漠河县坐汽车前往观音山。那时,从哈尔滨到观音山,马六舟在那样的气候条件和交通条件下,来回于这样的长旅,该有多艰辛。 抵达观音山,他看到俄国人在李金镛时期修建的金矿上建造了不少具有俄国风格的房屋,招聘大量的华工为其服务,对抗清政府收复观音山金矿。 有了收复都鲁河金矿的经验,马六舟没有同俄方硬碰硬。他发现观音山的淘金工大多是中国人,他们和都鲁河的淘金工也比较熟络,于是派人说服这些淘金工,不要再为俄国人干活。中国方面不但能保护他们的安全,而且能分地段地让他们在都鲁河金矿筛金,等收复了观音山金矿再让他们回去。 观音山的淘金工纷纷跑到了都鲁河矿区,导致观音山金矿停产。马六舟把士兵分成几个队,轮流到观音山下的太平沟放冷枪。俄国人经不住惊吓,只得回到谈判桌上,要求对金矿的房屋和财产作价变卖,经过多次协商,最终于十月十一日,中方以一万两千卢布赎回观音山金矿。 观音山金矿记住了那个特殊的日子:1907年4月21日,马六舟以观音山金矿代收委员督办的身份,向北洋派办理观音山厂委员夏冕交接了观音山金矿。 1907年农历三月十四日,鞭炮齐鸣后,观音山的淘金工们在夏冕的带领下,举行了隆重的祭山仪式,听到夏冕朗声宣告:开工! 后来,马六舟又和俄国人斗智斗勇,收回了松花江、黑龙江的航权。 黄金与流水,都记住了这个人! 1908年3月,程德全再次上奏光绪皇帝,举荐马六舟。光绪皇帝御批以候补同知的资格,委任马六舟为黑龙江省矿政调查局会办,并让他总办筹备该局的一切工作。一个月后,马六舟出任黑龙江省木兰县知县兼东兴镇协领,这是清末黑龙江省协领中唯一的一位回族人。两年后,他结束木兰县知县的职业生涯,调回省城齐齐哈尔负责筹集军饷。1913年9月27日,他再次被委任为木兰县知事。 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因大力发展当地商业而被黑龙江巡按使公署财政厅以“救国人才”知名,授予金质单鹤章一枚;这也是一个大力发展民族教育的人,他万里修书,让京师大学堂毕业的长子马汝郲到齐齐哈尔,就任清真小学校长,也曾让自己的侄女马汝邺来到黑龙江女子师范学校、齐齐哈尔清真女子小学任教;1916年5月,他借被调回齐齐哈尔工作的机会,亲任清真小学校长,并让自己的长子次子任教于该校。 查阅马六舟的生平事迹过程中,我不时唏嘘于他的才干和胆识,但最大的感慨莫过于他后来出任黑龙江省巴彦县知事期间,在去齐齐哈尔出差返途时,被匪徒绑架而命丧于巴彦县境内。他的侄女马汝邺离开齐齐哈尔前往天津,担任北洋财政总长张弧女儿的家庭教师。一天,时任绥远都统的西北军政大员马福祥正好前来张府拜访,深为马汝邺的才华及容貌折服,将军向才女正式求婚。1926年农历五月的一天,在北京迎娶了三十二岁的马汝邺。两人共同走过了六年的幸福时光,马福祥去世后,马汝邺被马福祥的儿子、时任宁夏省政府主席马鸿逵接往宁夏。解放后,随马鸿逵前往美国洛杉矶定居,直到去世。 离开漠河时,我才发觉,万里长旅,抵达祖国的最北极,并不是为了打捞沉于历史长河的一艘褪色的金船,也不是为了寻找一段回族人北上抵达边远极地的淘金史,更不是为了擦拭那些应该闪耀于史籍却沉默于历史死角的名字上的蒙尘。行走在中国最北段的黑龙江之畔,更能感受一个国家实力更迭时,生活于边陲之地的民众及管辖它的官员,无论何种民族,爱国总是一面展飘于头顶之上的旗帜,这面旗,一直会飘下去。 返回北京,漫步于高楼疯长的阜成门外,三里河的水依旧缓缓流淌。谁还能记得,马六舟和这里有关?1925年秋天,马汝郲在这里为马六舟修建了衣冠冢。随着北京城的修建,这个城市放不下这样一处衣冠冢,就像煌煌的《漠河县志》里搁不下这样一个人的名字。 盛夏的京师,一滴汗水随手摔出去的刹那,我猛然发现自己站在成都和漠河的中间点上。马六舟,乘着时代给他打造的一艘小舟,从成都起航,一路向北,不断进入一处处陌生的境遇,直到漠河、木兰、齐齐哈尔,给生命的轨迹留下一株茫茫宿草的顽强。在成都和漠河之间的北京,恰是马六舟从南到北的长旅中点,衣冠冢落居于此,也是人生的一个巧合吧! 抬头看时,天空中一片金黄。我知道,那时夕阳,不是黄金被悬在云层之下,黄金,在谁的记忆里舞蹈或者沉睡? 白福的命运,是从1888年农历十月十四日上午发生改变的。那天,他走过零下三十多度的古城。寒冷像一辆巨大的收割机,将古城的居民收割后装进口袋般的家中。迫于生计,出来行走在大街上的人,便是那漏割的残穗,给冰冷的古城添了一丝人间气息。古城甚至郊外的村庄,充满着饥饿的气息,无论是原居于此的达斡尔族人、满族人,还是如一群没有方向的鱼被闯关东的大潮推向这偏远而冷寂之地的汉族、回族,生活在底层者都在为生计发愁,却兀自被寒冷困在屋子里,任叹息声在空荡荡的灶台、并不是很热的土炕上不停地窜着。他一边在内心诅咒着天气——不能开口说话,那样,冷气会毫不留情地钻进他的口里,让他不舒服,拿当地人开玩笑的话说,冬天在户外尽量别说话,话在空中也会被冻住;一边,慢腾腾地走过积雪的大街。上午的阳光像个神奇的画笔,给他画出一道移动着的穿着皮大衣、手笼在袖口里、脚步缓慢行走在大街上的背影,说不上是他跟着那道孤瘦影子,还是那道影子随着他。白福的祖上是随着“闯关东”潮而来的,潮中的东北大地,像一张巨大的宣纸,关内来的移民就像一道道滴在上面的墨汁,向外扩洇着自己的印迹:山海关、盛京(今辽宁省沈阳市)、扶余(今吉林省松原市),这些墨迹向北努力扩散着。信仰之灯照耀着移民的心田。汉族人较早地在这居住区内建了一座马神庙,寄托他们的信仰。1684年的夏天,来到这的几户回族人,靠着自己微薄的经济和能力,盖起五间草房,成了置放他们信仰的地方。这里像一张弓背的中间部位,从内地陆续而来的移民,像一支支从这里射出的箭,向更北的区域渗透、流徙,寻找更为适宜的生存之地。潮声动地,引起了当时最高统领者的关注。白福的祖辈盖起五间草房的第二年,康熙皇帝下令,在马神庙附近设立一个驿站,便于商旅来往整休,驿站的名称是:卜奎——当地原住民达斡尔语中“勇士”的意思。来自四面八方的闯关东者,众鸟集林般集聚于斯。小小的驿站、小镇已经盛不下越来越多的人、车、马。清廷正式准奏:在卜奎站的基础上建一座城。像一张摊开的面饼,小城的面积、容量和影响力越来越大。这种影响力以清廷正式下令将黑龙江将军衙门移驻于此为标志,并以达斡尔语里的卡察哈里“边疆”或“天然牧场”的音译齐齐哈尔取代卜奎。就像女真语中的“哈喇宾忒”成了今天的哈尔滨;满族语中的“嘉木寺屯”成了今天的佳木斯;蒙古族语中的“包克图”成了包头一样。坐落在北纬46度、东经124度的齐齐哈尔,成了达斡尔族留下的一份文化遗产。当清代的黑龙江将军衙门与齐齐哈尔副都统衙门,在这座集聚也释放着令人眩晕力量的小城合署办公时,齐齐哈尔成了黑龙江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即便是现在,当地人谈起自己身在的这座城市的辉煌时,也不由自主地将省会哈尔滨作为参照——“我们这嘎达牛气时,还没哈尔滨呢!”齐齐哈尔对黑龙江而言,犹如乌兰浩特之于内蒙古自治区、开封之于河南、保定之于河北一样。白福意外地发现,一帮穿着厚厚棉衣、皮衣的背影,围成一个圈,似乎在看墙上的什么东西,不时有人从里面挤出来,但很快有人又挤了进去,那个半圆的圈子像个皮筋似的,随着离开者和插入者的去与来,松动着。踮起脚跟,没看清楚圈子里有什么。等有人出来时,白福便一个侧身往里挤,看到贴在墙上的一个布告。有认识字的人,正大声地念着——本督理曾于去年夏天奉旨到漠河察勘,漠河金矿矿苗旺,成色极好,现本督理已筹集好经费,亲自带领员司及一切用具,前去开办。现准备招用矿丁500名,按矿丁人数30至50人立一个把头。……白福和卜奎的居民都知道,文告中说的督理是李金镛——一个存在于他们心中遥远的、够不着的符号,一种高大的、需要仰视但又看不到的象征——他是个大官!文告像一块磁铁,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往这里而来。一张看不见的大手,将他们围拢在一起,讨论文告上的事情,讨论该不该离开卜奎,前去漠河淘金。“听说那里闹毛子,中国人常常被抓去为他们淘金!”“那儿不是大清国的地盘么?官府不保护自己的百姓?”“天高皇帝远,皇上管不到那儿呀!”“老百姓嘛,哪儿能吃饱就去哪儿,操那么多心做什么!”“就是,咱老百姓,哪里糊口就去哪儿!我先报个名,走!”“我也报个名,走!”白福也是考虑了一阵后,给自己报了去漠河淘金的名!然而,他被拒绝参加淘金行列。原因很简单,他的姓氏!淘金者忌讳姓白、梅、吴这三个姓的人加入这个行列,而是最喜欢王、金、鲍这三个姓的,以前有姓白、梅、吴的人出外淘金,是改了姓才能加入。想想家里快揭不开锅的窘境,白福内心宽慰自己:不就改个姓嘛,只要能淘到金,有了收入,回来后,再改回来不就行了?他给自己报了个假名:金三!负责报名的人让他们等候消息,一旦官府同意了,他们就可北上漠河。像中榜的举子看到自己榜上有名一样,他看到了自己的新名字:金三。他清楚,以后,一旦听到金三这个名字,他就得答应,他要被这个新名字领着,去遥远而陌生的漠河,从事他以前从没干过的一个活计:淘金。他的内心开始种下了这个新名字,他得靠这个名字引领的淘金活挣钱,养活家人。在我的笔下,也就此以金三来替代白福了。连着几天,金三跟着以前去过漠河淘金的卜奎人马强,被心里已经记好的一个购物清单牵着,在卜奎集市上转悠,购买此去所需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马强告诉他:“干金活,有这个行当的行话!用的家什几乎都得带个金字,一旦离开卜奎,翻沙用的铁锹就得叫金锹,喝水用缸子得叫金缸子,挖沙用的镐叫金镐。”如今,从齐齐哈尔坐火车到漠河,最快的一列火车K7039,晚上八点出发,经过十一个小时的夜行,第二天清晨七点半才能到达。我顺着当年那批淘金者的大致路向,选择乘坐从齐齐哈尔到漠河的火车。旅游季节,买不到卧铺,只好挤在硬座车厢里。前半夜,车厢内充斥着外地前往漠河的游客或打工者的嘈杂声,车厢过道里也挤满了人,每隔大概四十分钟,不知疲倦但脸上写满漠然的列车售货员,娴熟地左侧右挤,穿插于国道,机械地背着顺口溜般的“鸡蛋扑克方便面”;后半夜,车厢静了许多,单调的铁轨声压过一切声响。当年,那些淘金工,在农历十一月的严寒中,沿着怎样的路线?乘着怎样的交通工具?沿途人烟不见的地方如何吃饭住宿?这只能是一种空想,因为我在诸如《漠河县志》《黑龙江回族研究》等资料中,在东北期间的民间走访中,没有得到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车过塔河县,外面的冷气沿着车厢的空隙往里钻,很多旅客都被冻醒了。这内地裙裾飞扬的季节,车厢里的乘客纷纷往身上加衣。冷与困中,怀想起新闻记者的时光来,那时,新闻记者证很管用,当年的记者职业习惯,让我掏出自己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直接去找列车长,在接二连三的呵欠声中,列车长反复看着那张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的证件,仿佛那是一张外星人制作的。“这个管什么用!”说完,证件被那只懒洋洋的右手扔向我。“这个管用,你看,这是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国记者协会的一样的!”我估计,他们看得到我脸上的严肃。随即,我列举了一些中国当下著名的、耳熟能详的文坛大家,并强调他们都是作协的——“我受中国作家协会的委托,前去漠河采访,休息不好,会耽误工作的。”没想到,这种以前持记者证说的话,还真管用了,冷困中爬上一张上铺,直到位于北纬52度的漠河县火车站。此前,在哈尔滨工作的朋友姜久明已告知和他在一个系统工作的好友大勇。大勇刚接我上车,就说出了一句话:“在漠河了解金矿的事情,恐怕我最合适了!”被一道看不见的黄金光芒发出幽暗的光的吸引,金三和那些淘金客抵达漠河。他不知道吸引他离乡北上的历史背景;他不知道,在卜奎大街上看布告前几个月,炎热的京城,北洋大臣李鸿章的眼光就被漠河牵引。金三选择前往漠河的前一年,李鸿章就屡屡接到来自黑龙江将军派人送来的情报:漠河一带发现大金矿,却被俄人占领,大量黄金流出境内。对于财政完全陷入困境的大清帝国来说,盛产黄金的漠河,简直就是穷得发抖的大清帝国的一根救命稻草。国人对李鸿章的才干与眼光多是肯定的,这种肯定与他在当时的许多决策有关。他急需解帝国财政之急,替帝国找到新财源,夺回漠河金矿成了他必须完成的任务。李鸿章一方面迅速派人前往津沪一带,募集到商银十万两;另一方面,责成黑龙江将军恭堂派人前往漠河勘察。恭堂派往漠河的人就是李金镛,这便是金三(白福)听别人念那份布告时,钻进耳朵里的“本督理已筹集好经费,亲自带领员司及一切用具,前去开办”。布告中所提及的经费,就是李鸿章募集到的十万两商银和黑龙江将军恭堂下令拨的三万两库银。从10月14日看到布告,到正式北上漠河,官府安排给和金三在卜奎一起报名的五百名淘金工的时间不到一个月。1888年11月6 日那天,这些当地招的淘金工和部分充军发配的罪犯、军人、勘察师,由李金镛带领,在鄂伦春佐领台吉善带领的二十名鄂伦春族兵士的护送下,开始穿越大兴安岭,一路向北,直达漠河。如果金三能够活在1972年后,或许他在看了德国著名电影导演沃纳·赫尔佐格执导的《阿基尔,上帝的愤怒》后,一定会为1888年末抵达漠河时没有及时发出一声惊呼——“哇!我到了一块金地”而遗憾。在那部电影里,那支由贡萨洛·皮萨罗带领的西班牙探险队,沿着亚马逊河寻找传说中的黄金城埃尔多拉多(EI Dorado),一路历尽艰险,此刻已经死伤大半。队员中一个看到印第安人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小金坠时,一把扯了下来,着迷般地举在眼前,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他们走了那么久,如今终于就要找到黄金城了。他们冲着印第安人吼道:“黄金城在哪里?”印第安人没有回复,他只是朝着远处的河水笼统地挥了挥手。那意思是——黄金城还在远处,永远在远处。而那些和金三一起揣着淘金梦前往漠河的中国人,比那支后来丧命的西班牙探险队要幸运得多。他们跟随李金镛的脚步,在离开卜奎九百多公里后,就闻到了黄金的味道。在国人的眼中,晚清朝廷的官员多软弱之辈。查阅漠河开办金矿的史料时,我发现李金镛是个强硬人物。疾风知劲草,弱国看强臣。到达漠河之后,李金镛首先召见俄方代表,宣布两条规矩:“一、不许俄人在华办矿。二、不许俄人过江采金”。俄人见“镛勇兵悍,颇惧其威”,只好承诺照办。文献中简短的记录背后,是一场国力悬殊下的智慧较量和勇气的比拼。在当时的中俄之间,能有这样强硬的声音,实属罕见。李金镛完全收复了被俄人占据和盗采十余年的漠河金矿。在今老沟金矿小北沟的那片废弃百年之久的练兵场上,我仿佛依然能听得见李金镛铿锵的声音:整顿矿务,精心创业;听得见年末时分的漠河边,飘荡着清军操练的声音。离开卜奎后的第九十八天,金三见证了一件大事。具体地说,是1889年1月14日上午,他和其他淘金工聚集在观音山下,一阵鞭炮声响后,“漠河金厂”的木制牌匾挂了起来。李金镛朗声宣布:中国第一个官督商办金矿——漠河金矿正式开工。焚香、敬酒、宣读朝廷圣旨和任命书后,李金镛带领在场人开始祭山仪式。随后几天,几近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金三和其他淘金工、清军、当地民众开始建竖井、造房屋、制溜槽。一个新的采淘黄金点很快建成。修建淘金点的热潮,在那片极寒地域掀起,奇乾河、洛古河、马札拉河、兴华沟等砂金矿点相继开采。在漠河县的地图上,我用铅笔一一将这些当年的金矿点连起来,发现它们犹如分布在一副象棋盘上的兵士,分布在黑龙江边。当年的金矿点早荒废在一茬茬疯长的青草下,沟底的清水缓缓流淌,李金镛纪念馆前的“金王”石碑前,跪倒了一批又一批游客。随意问起几个人,才知道他们之前并不知道李金镛,到了漠河后,听当地导游讲,来这里拜一下“金王”,会有流金淌银的财运。于是,有了我眼前这旺盛的香火。他们只知道眼前拜的这个人是能带来好运的“金王”,至于他的其他一切,不知道,也无需知道。一个拜金的时代,“金王”碑前的香火袅袅,也就不足为奇。金三到观音山见到的,是被李金镛下令封存的成规模的金矿。望着地上还散落的淘金工具和一些生活用品。他心里嘀咕起来 :“不是说要我们来开采金矿的吗?这里不是有现成的金矿吗?为什么被封存起来呢?”按照当时的规定,三十到五十名矿工中,要选一个精通淘金的人当“把头”。给金三当“把头”的,是五十多岁的老淘金工金成。他少年时就来到漠河淘过金。通过金成的讲述,金三的眼前,一条流淌黄金的岁月之河顺势而来。站在那条河边,他的心激愤起来:要是和金成那样,早十年来到漠河,那我的命可能是另一个样子!把李金镛于1889年1月14日上午宣布“漠河金厂”挂牌的时针如果往前再拨十二年,亦即1877年的漠河,就拉开了被一片金黄映照的序幕。那年夏天,一位当地的鄂伦春猎人路过一道长长的山沟时,猎马突然病亡。在鄂伦春人的习俗里,是不能让马露尸于野的。他拿起猎刀,慢慢地挖土,埋葬陪伴自己日久的这个老伙计。突然,一片灿烂的黄映入眼睛,让他感到一种眩晕——拿起来一掂。没错,沉沉的——金末!在漠河县城,那袋金末得到了懂行人的认可——那是上好的沙金。晚上,猎人和往常一样,在漠河县城的一个小餐馆里,等到了和他合作了很长时间的俄国商人谢利对吉娜。那几年间,谢利对吉娜一直收购漠河一带的达斡尔人、鄂伦春人、鄂温克人的猎物,然后将这些猎物运往俄国境内,捡到金末的鄂伦春猎人是他合作伙伴中的一位。“今天,我请你喝一顿!”鄂伦春猎人豪气地说。“怎么了?”面对鄂伦春猎人难得的大方,谢利对吉娜感到突然。喝酒!继续喝酒!似乎只有酒才能验证他们的友谊,才能打开他们共有的话匣子——谢利对吉娜将自己开玩笑似的疑问再次提出。“发财了?”“哦,是的!”鄂伦春猎人一边满足地打着酒嗝,一边兴奋地回答:“发了个大财!”乘着酒兴,他将自己的山中奇遇毫不设防地讲述给了眼前的这个老朋友。酒场散了。鄂伦春猎人踉踉跄跄地回到客店休息去了。他的话,却让谢利对吉娜失眠了——距离漠河县四十三公里的山沟里,有如此上好的沙金,意味着那里一定有金矿。第二天上午,鄂伦春猎人还睡着。谢利对吉娜却早早地起来,开始暗中招募寻矿师。那几天,鄂伦春猎人不停地以邀请朋友喝酒的方式,庆祝着自己的成功,挥霍着他无意中挖到的金末换来的钱。大勇将我带到谢利对吉娜当年带着寻矿师到达的那条山沟前:“一百多年前的漠河,最吃香的职业就是寻矿师。我爷爷就是一个寻矿师,他们得学会看山、看矿脊!”我对此的理解是,寻矿师得爬到山的最高处,沿着山脊而行,眼光像能钻透大地似的,能看见地下的黄金,能寻找着那条暗藏于山内的黄金分布线。“不,他们不需到山上去,好的寻矿师即便站在沟底,一眼就能看见几亿年前地壳隆起时形成黄金的那条线!他们有一双能看到地下的眼,能看到埋着的金线走向。这可是一门很玄的学问。我父亲也会看金线!”大勇不失时机地炫耀了他那淘过金的父亲,这也是他对漠河淘金史了解的佐证。多玄的一门学问!被谢利对吉娜要找的寻矿师掌握了。烈酒,是漠河男人过冬的暖料。当地人和那个鄂伦春猎人一样,在烈酒中提升着自己定义的幸福指数时,俄国人谢利对吉娜悄悄地带着找到的寻矿师来到我眼前的这条山沟。那时,这里一定是寂然一片的,不似现在让一大片带着对黄金崇拜的中国游客充斥。那时的俄国,已经掌握了找寻黄金的科学方法,加上中国寻矿师的努力。谢利对吉娜得到了一个科学的数字:河沟中沙金的含金量达到了87.5%。好像那些地下的金线随时会蹦出地面,在阳光下发出耀眼光芒——谢利对吉娜该是多么狂喜。谁也叫不醒一个沉睡的人,当一个民族睡着时,另一个相邻的、醒来的民族就是一种威胁。回到漠河县城后,谢利对吉娜早已忘记了那个只有在贸易时才称得上朋友的鄂伦春猎人。他以最快速度招募大批劳工——一支由靠近中俄边境的贫困农民、中国漠河当地为数不多的农民,甚至还有来自内地的逃犯、贫困农民、失败的商人和无业游民构成的杂牌队伍——前往那条山沟掘沙淘金;哥萨克人、俄罗斯人、汉族人、鄂伦春人、达斡尔人、满族人、回族人,不断涌来,让这支队伍的人数最多时达到五六万人。那条寂静的、大兴安岭脚下的无名山沟,一下子被淘金工的汗水烫热了。一个名字随之兴起:金沟(随着时光的流淌,后来的漠河人在其前面加了个老字——“老金沟”)。面包坊、酒馆、商铺、旅店、赌场、教堂,像大兴安岭中的各种蘑菇,在这场淘金暴雨中开办起来。一个国家的弱小,是保护不了自己的财富和公民尊严的。中国的矿工云集而来,挥洒汗水,俄国的商人涉河而来,渐渐成了这片山沟的主人。甚至,一度还成立了一个矿区自治政权,拥有制定法律、征收捐税的权利,俄国人将这个自治政权自称为“热尔图加共和国”;漠河,被俄国人称为“阿穆尔的加利福尼亚”。漠河,一笔历史染黑了它内心的凄楚,一河流水漂浮着它的乳名:墨河。如墨时光,成了这条河的第三个岸。岸边国民,饮下的只能是耻辱、苦难和喟叹。金沟为源,一条看不见的黄金之河,流向俄国。大批像谢利对吉娜这样的俄国人,躺在这条黄金之河上,发了十年的黄金之财。国有难,必催有识之士发声。黑龙江将军恭堂得知俄国人占领了金沟的情况后,上奏朝廷:提出收回矿权,自行开采。这才有了李鸿章命吉林候补知府、江苏无锡人李金镛的漠河履职,才有了金三这样的淘金客们的漠河之行。越来越厚的雪,铺在寒冷的金沟,越来越多像金三这样的淘金工,以自己的汗水融化着积雪。他们并不知道,为了让昔日流向俄国的“黄金之河”改变航向以及矿区物资的供应,李金镛下令重修、扩展了墨尔根(嫩江)至雅克萨的古驿道,并将原来的二十五站向西延伸。第三十一站就设在老金沟。老金沟,自然就扮演起路标的角色,开始凸显在“黄金古道”上。和那些整日在沟里劳作的矿工们一样,金三并不知道,他来的第二年,漠河金厂就出产黄金两万两,到1895年时,年出产黄金五万两,超过了有“黄金天府”之称的山东招远,居全国之首。在当地,至今还流传着当地一些文人在书中写着这样的一个传说:李金镛下令,每年都要在大雪封山前,通过“黄金古道”把加工成的金锭运往京城。财政一片狼藉的大清帝国,面对这些“天降”的黄金,慈禧太后怎能不掩饰自己的开心呢?一高兴,吩咐身边的太监拿出一部分金锭,购置法国高档胭脂,供自己和后宫妃嫔们享用。这个故事传到漠河,传到金沟。金沟便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胭脂沟。关于胭脂沟名称的这个说法,我警惕起来。往往,一个带有民间色彩的地名,其来历应该更多地来自民间而非钦定。对于胭脂沟的来历,我有着这样的判设。白天,劳作不会让淘金工们感到日子难熬。到了晚上,寂寞和年轻人身上的荷尔蒙,像潜入内心的两只猫,伸出无形的爪子,挠起他们的心——这些身强力壮的男人,需要生理上的发泄。酒、赌博和女人,像三剂迷药,散发出迷人的味道,引领着他们开始接近迷药的芬芳。原本在充满着旱烟味、汗味和粗话的工棚里挤住的工友们,陆续有人穿过夜色开始接近那三剂迷药,给工棚腾出越来越多的空间。原本对故乡、亲人在内心许下的责任,在人性的软弱处逐渐化为云烟。一个个新建的赌馆,像暗夜里伸出的鱼钩,分布在十四公里的金沟内。人类的贪婪和赌性,像两个有力的、捆绑在一起的诱饵,让钓钩探向淘金工的心,诱使着他们精精神神地走进去,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在下一个领钱的日子里,又重复这种状态。赌馆更像一条条暗铺向淘金客的吸血管,将陷入赌博泥沼者的血汗钱一点点地吸进去。淘金工们在这种轮回里诞生着希望与失望的轮回。故乡和亲人,日渐抛到了脑后。酒味开始弥漫,酒馆给原本寂寥的山沟制造出了划拳声、开始喝酒时的碰碗声和喝多了的争执声、牢骚声以及跑到酒馆门口的呕吐声,甚至有了越来越多的打架声,夜晚的金沟逐渐被劣质酒的味息和粗话、酒话填充。十四公里的沟内,分布着一百多家妓院。淘金工的身影出入在一盏盏幽暗灯光映照的妓院门口,这里产生的短暂快乐,像一把把长短不一的剪刀,一次次剪断了淘金工对亲人的忠诚、对故乡的思念。历史无情地掩埋了那时的情景,或许你可以从美国西部电影中想象那时的金沟男人,或许你可以从日本电影《望乡》、印度影片《人世间》来想象那时的金沟妓女。葬身于此的淘金工们,没有留下任何物性的印记,然而,那些妓女,却意外地给这里留下了一点心酸的印迹。大勇带我从李金镛祠堂出来后,指着前面告诉我,那里有一处妓女坟。漫步过去,若隐若现的一座座小坟包映入视线,像一个个不同的标点符号,镶嵌在一部看不见的苦书断句处。她们离开家乡,带着发财梦想而来,她们用身体作为工具和武器,却既没能挣到钱也没能捍卫自己的尊严。这可能是境内最国际化的妓院了,百花楼、邀月馆、飞红阁、柳翠居等,川本楼、松村楼、名古屋楼等,波雅克夫娜院、巴比沃斯基院、契留别瓦馆等,体现了这里的妓女人员构成比例。那时的漠河金沟,一定如曼德尔施塔姆的那句诗句:“黄金在天空舞蹈”——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和吸引力,但又暗暗吹递着悲楚和无奈。吸引着来到这里的各国淘金工达到五万多人,来自不同国家的妓女也超过了一千多人,走进一百多家妓院。矿工和妓女的人数比例是五十比一,平均一家妓院有十名妓女。这样的比例,意味着什么?上午时分,千百妓女,推门而出,摇曳着各种身段的腰身,走向沟底的河边。水为镜,映照出这些胭脂难以掩饰的憔悴面孔;掬水净面,隔夜的胭脂在指缝间滑落,在晨洗中漂满沟河,将河水染成胭脂的粉红色。那条沟,便有了另一个版本的“胭脂沟”之名!选择来到这里,意味着她们中绝大多数人的人生将终结于此。有染性病的,有因为私带黄金出逃被抓后囚禁的,有因为长期不规律的生活而透支过度的,也有死于争风吃醋的嫖客械斗中的。李金镛知道,没有这些风尘女子的到来,金沟里的那些青壮年能安心在此么?他特地划了一块公共墓地,专门安葬这些远离亲人和故土的风尘女子。如今,只留下那五十二座妓女坟,土比金重,灰沉似石。夜晚的性质和功能彻底发生了变化,如果说这里的夜晚是一道看起来静静淌着的河流,河床上则弥漫着一种令人上瘾的舒适、一股怡人的邪恶气息。顺河水流走的,是一些人逐渐落空的希望、一些人日益失去的美貌、一些人夭折的梦想、一些人廉价的青春。从黎明的河岸上爬回现实的淘金工、妓女、看管的士兵、朝廷派来的官员,如果打开他们的记忆阀门或话匣子,哪个人的嘴里又不会流淌出关于走私、嫖娼、同性恋、赌博、酗酒、谋杀、自杀等题材的或短或长的民间故事?金三同样没有躲得了那些迷药散发出的诱惑。他在那样的环境,忘记了自己在卜奎的生活习俗和信仰,看着晚上的工棚里越来越空旷,听着夜晚的金沟传来的赌钱声、喝酒声;白天干活时,工友们肆意地分享着他们在前一夜以及早些出入赌馆、酒馆和妓院的心得,那些话语撩拨着他的心,像一道道风,吹过来,挑起他原本挂在内心的一道好奇的帘子,促使他想去那里看看。这是一个定局,金三上瘾了,进妓院、玩赌博到喝酒。直到他带着一嘴的酒气出现在夜晚的工棚时,他给金成的印象是:这个人彻底没救了!发现他赌博时,金成就将他拉到没人处,悄声而严厉地告诫过他 :“你怎么能这样呢?”“我知道呀,但这样苦苦地淘金,什么时候才能发财呢?还不如赌博来得快!”看到他喝酒,金成又找他谈话。然而,望着一嘴酒气且意识混乱的金三,金成感到对方已经掉进一个爬不出来的黑洞里了!看到妓院、酒馆、赌馆能够让矿工们更加安心于此, 当地官员对其采取了默许的态度。胭脂与黄金,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泥淖,越来越多的矿工和妓女往下掉着、沉着,浮上来的,则是一出出畸形的悲欢离合。带着淘金梦的民工,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牢牢地拴住了。那时的金三或许也想过在自家田地里春耕秋收的喜悦,或许怀念过走街串巷收毛皮的小生意时光,但念想总像漠河一带的夏天那样短暂,各种欲望则像满山遍野的青草一般无边际,铺天盖地地笼着他的时光。金三如果读过罗马哲学家塞涅卡的书,那他一定会对这句话有着别人没有的理解:“茅草屋顶下住着自由的人;大理石和黄金下栖息着奴隶。”他和那些沟里生活的人一样,都成了黄金的奴隶!低层劳工有闲暇时间并在这段时间里放纵自己,李金镛却没有休闲时间。站在此岸,他常常看到俄国的舰艇肆无忌惮地穿梭于黑龙江两岸,踏进中国领地如进厨房。他得为大清帝国出更多的黄金,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国家富裕起来,才能抵御俄国人的嚣张。唯其如此,他到矿井巡查的密度更大了,他的休息时间越来越少了。一方面要督修“黄金大道”以保证产出的黄金运往京城,一方面要管理金矿、巡查边防。到漠河第二年的夏天,他开始不时咳喘吐血,六月的一天,金三和淘金工们接到矿上的通知,放一天假。很多人借机去漠河县城游玩,金三因为输钱太多,没心思也没钱外出,便呆在矿区。他因此又一次见到了李金镛。那一天,李金镛在矿区接待了一个特殊的客人——黑龙江对面、俄国阿穆尔省的总督廓尔孚夫妇。后者的目的很明确:假借巡边之名来探测中方的虚实。席间,廓尔孚傲慢地说:“今年夏天,我们的边防军队要换防,想必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军队、轮船在江上的威风了,你们不怕吗?”他听到李金镛这样的回复:“我们在边境地区大力剿匪、整饬边防,凯旋时营垒连云、战歌嘹亮,数万驻军在沿江地区演习,害怕的应该是你们吧!我这两年常在军营中,岂有因你们的正常调防而惧怕之理?”一个弱时代的边境官员,面对强大的对手,能有如此不怯壮语,确是晚清数万里边境官员中的一抹亮色。廓尔孚确被李金镛折服,回去后,双方尊奉此前定的条约,各自相安无事。中国淘金工的数量跟不上矿区扩大的步伐,不少困苦境遇中的俄国人也渡江而来,加入淘金工的行列。就在李金镛接见廓尔孚后没几天,金三又看到了令他感到吃惊的一幕:几个俄国淘金工私藏金砂被发现,这件事上报到李金镛那里。了解完事情经过后,李金镛按照金矿的章程,下令棍打那几名俄国淘金工,并将其驱逐出矿区。这件事,不仅让中国的淘金工看到李金镛的执法之严,从此矿上杜绝了私藏金砂,也让这些中国底层人看到了一个中国官员不惧强俄的勇毅。连廓尔孚也为此事赞许李金镛是“一只虎”,不久,“一只虎”的名号在俄国人中间传开。然而,这是一只带病的虎,大量事务耗去了这只虎最后的生命能量。1890年农历八月初四,李金镛病逝于漠河金矿,他管理的漠河金矿为大清帝国产了近五万两黄金,辞世时,身边的人整理其私囊时,竟然发现没有积蓄。确切地说,他连丧葬费都没有留下。直到黑龙江特使到来,得知这一情况后,向朝廷申请到三千两恤银做归葬费用。随着“黄金大道”上各个驿站的完善,从漠河运往北京的黄金越来越多 ,经朝廷批准,漠河金厂改称“漠河金矿总局”,管辖黑龙江沿岸所有金厂。在中国,评价一个人的渠道很多,其中,对死者的挽联就是一个。在李金镛纪念馆里,我心怀敬重,拿出笔,认真地抄录着那些挽联,几十条挽联一一走进我的采访本。这一副确令我眼前一亮 ——彼族包东溟而远跨华离地错,惟漠河犹扼边衡,君是充国一流,苍天悠悠胡不愁遗斯老;此事关北徼之大防保障功高,独珂里先留祠宇,生值中原多故,忠灵耿耿尚期默济时艰。好一个充国一流,确是如此!这副联是李鸿章挽的,他懂李金镛。除了李鸿章的那副挽联外,另一个人的挽联引起了我的格外关注——虚堂悬镜,洞彻民情,荐丹荔黄柑,父老从头思惠政;先我着鞭,经营边要,过白山黑水,生平低首拜公祠。仔细一看,这副对联的主人名字扑入眼里:他叫程德全。联中的“先我着鞭”说明了他和李金镛的工作关系:程德全是后来掌管漠河金矿的。如果能找到一份公元1890年的国子监肄业生名单,我深信,程德全会出现在我眼前。肄业这件事,对这个四川云阳(今属重庆)的年轻人似乎没造成多大的影响,他反而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了一件看起来和他丝毫没关系的事情上:对中国东北的形势产生起浓厚兴趣。和周围的人闲聊起来,他很快就能将话题转到东北,大家逐渐知道,这个年轻人变成了一个东北迷。和他交往的人中,有人或心生几声赞叹,有人或觉得此举傻得不靠谱。但这件事,很快在京城传了开来,直到袁寿山知道这个人后,国子监肄业生程德全的命运开始发生大变化。袁寿山是谁?至今知道的人也不多,但他的八辈先祖兵部尚书袁崇焕可谓无人不知。袁寿山出生于黑龙江爱辉,闻听到程德全关注东北的事情后,便让人找到程德全,并于1891年推荐他到东北做幕僚。1898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袁寿山率部参加草河岭、四棵树、凤凰城等战斗,受到清廷嘉许,擢升知府赏花翎。第二年年底,程德全担任已任黑龙江副都统的袁寿山的幕僚。李金镛病逝漠河十年后,随着日俄战争爆发,他苦心经营起来的、黑龙江沿岸地区的金矿几乎全被沙俄武装强占。1900年2月,袁寿山赴齐齐哈尔任署理黑龙江将军,程德全随行,不久,他的新身份明晰:出任黑龙江银元局总董,兼办将军文案。然而,这一年爆发了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庚子之乱”,6月21日,清政府发布《宣战诏书》,向俄国等十一国宣战。这一道诏书,让沙俄军队找到了出兵中国东北的理由。8月28日,俄军逼近卜奎,并炮击城内。国难显忠骨,袁寿山给守军留下了“军覆则死”的诺言,命人买来一口棺材,自己卧于其中,下令卫士朝自己开枪,以这种方式殉国。这一幕,让我常常想起那个软而弱的时代,为了不让沙俄抢走新疆,湖南人左宗棠也命人买来一口棺材,抬着它沿着河西走廊出玉门关,率军进入新疆,终使那片疆土和祖国紧紧连在了一起。只是后者的功名和业绩,使那口从黄土高原走进天山脚下的棺材,成了一面高扬的旗帜,猎猎于历史的罡风中,而后者的这口棺材,却黯然于今黑龙江省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内一座不起眼的坟茔下。袁寿山殉国前,曾派程德全作为清军方面的和谈代表,和俄军有过几次斡旋,其胆识和为人赢得俄军赞许。俄军入城后,其首领派人找到程德全——“这里不能没有官员,我们决定立你为黑龙江将军,和我们一起管理这里!”“这违背我朝体制,不得我朝任命,断然不可!”“你必须这么做!”“没有必须!”“只有一天的考虑时间,你看着办!”“不用考虑,你们看着办!”走出俄军军营后,他就直接走向江边,没有一丝迟疑地将自己的身子投向江水。然而,他连死都不能,被江边巡逻的俄军救起。8月末的东北之北,夜晚被凉意浸透,投江后被救起的程德全,给自己的内心架起了一把火炉,火苗闪耀着自己的家国理念!江涛阵阵,他披衣执笔,向俄国方面写信——(寒冬将至)应由大皇帝(俄国沙皇)撤回兵队,以靖地方而振商务。日昨带兵官奉到伯利总督来电称奉大皇帝谕旨,欲以德全担任将军职务。闻之怵惶万状。德全以羁旅之人,寄居江省,值此变乱,初意本以保全生灵为主,今荷大皇帝笃重邦交,省城得以安然无恙,德全受赐已多,今乃以将军殉难,主任无人,欲德全便宜行事,无论德全未奉我敝国大皇帝谕旨,固不敢擅专,而自思失律之臣,偷生人世,已属厚颜,有何面目冒居将军之任?反复思维,万无生理,是以投江自尽,而带兵官复设法将德全救活,并派人多方劝解,妥为照料,务使德全不再寻短见而后已。但此刻敝国大皇帝消息不知,德全椎心泣血,忧惧昏迷,苟延残喘,何能办理地方政务?他在信中,提出九条建议。一求不伤害生灵;二求不夺人财产;三求毋奸淫妇女;四求中国人民照旧优待;五求毋更张大清国政令;六求官员人民有愿迁徙者发给护照;七求发给各城各站人民执照,饬速归业;八求前往呼兰等处收抚,不必多带人马,免民间惊恐;九求先发告示,大张晓谕,俾众周知。显然,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美好而又单纯的想法,他不但没能从强盗手中哀求回属于祖国的土地,自己反而被俄军挟往赤塔,途经呼伦布雨尔(今海拉尔),因天寒患病,由俄国红十字会治疗后释回,返抵卜奎,从此身罹风寒之病。真正的帝国,哪怕疆域再辽阔,也不会觉得哪一寸土地是多余的。边地漠河的风吹草动,牵引了晚清时从慈禧到李鸿章等庙堂高层的神经。现在,又引起了另一个晚清政坛上重要人物的关注。1903年农历一月的一天,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袁世凯上奏朝廷:“黑龙江省漠河、观音山、奇乾河等处金厂,向归北洋派员督理。各该厂前因变乱停办,现在时局已定,亟应力图规复。经黑龙江将军奏请饬催派员前往重办。本大臣查有候补道刘俊,堪以派委前往。”朝廷准奏后,袁世凯立即派刘俊到黑龙江察看各金矿情形。 7 月31日,俄军再度侵占漠河金矿。新任黑龙江将军程德全照会俄国驻黑龙江省领事,坚决要求入侵中国金矿的俄人一律退回,并将具体事宜交刘俊办理。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黑龙江将军程德全再次强硬照会俄国领事,要求俄人速将各金厂退还中国。程德全前去和俄国人交涉时,身边带着马六舟!就像罗马统帅凯撒影响后来的法国皇帝拿破仑,拿破仑又触动了英国首相丘吉尔一样,一个个有力量且影响后来者的人物串联起来的黄金链条,就是一个榜样的河流,渐渐会浩荡起来,他们如丹麦的那句谚语说的——“好榜样就像把人们召集到教堂的钟声”。如果说李鸿章在京城敲响了第一道钟声,那么在恭堂、李金镛、袁寿山、程德全、马六舟之间,这道钟声就渐渐地洪亮起来,渐渐轰鸣于祖国边地、轰鸣于一个衰国时期。如蝉鸣于南国,雁翔过北方,至今,这道轰鸣仍哑声于历史的暗角、边地的淡漠中。翻阅《黑龙江省志·黄金志》时,马六舟,这个来自成都的回族人引起了我的注意。盯着一幅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从他家乡成都开始,开始一次纸上的旅行,眼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跨过长江、黄河、山海关、东北平原,直至中国的最北极——漠河!不错,这确是他的生命轨迹,他生命之花最璀璨时,恰在漠河。公元1903年农历十一月十一日,程德全被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加赏为齐齐哈尔副总统,他们希望李金镛式的奇迹再次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程德全在上任前特意邀请同乡马六舟能够一起北上,帮助自己和俄国人谈判。俄军的军营里,一场艰难的谈判正在进行,俄军的一个传令兵进来,向伯利总督请示,希望能够炮轰卜奎城。伯利不顾正在谈判的晚清政权代表程德全、马六舟等人,当场下令:马上开炮,轰击卜奎城!程德全一脸愕然,他茫然地看着领命的俄国传令兵匆匆向军营外走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伯利发现程德全身边坐着的马六舟站起身来,快速向军营外走去,跑步去追那个传令兵。传令兵走到炮兵营,传递了伯利的开炮口令。炮兵们开始发炮前的准备工作,他们似乎已经准备好了,要为即将飞去的炮弹炸开卜奎古城带来的胜利而欢呼。突发的一幕让在场的俄国士兵以及跟随而至的伯利和程德全惊讶:马六舟迅速跑到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尊炮的炮口处,伸开双臂,将自己的身子挡在炮口前。伯利总督立即意识到,这个瘦小的中国官员试图以自己的身躯,阻止一场战争;程德全意识到,这个手下以单薄的身子挡住的是一场野蛮袭击的开始;那群俄国炮兵意识到,这个中国官员挡住了他们立功的机会。全场陷入了寂静中!一个人能做到连对手都敬服,可见需要多大勇气。那一刻,俄国军人确实被震惊了,炮弹没有发出。伯利和程德全也好、俄军也好、卜奎的百姓也好,都记住了这样一个中国人:马六舟!这样的手下,哪有领导不举荐的?1904年,身为齐齐哈尔副都统的程德全举荐马六舟,以候任知县的身份在黑龙江任职,被程德全委任为朝阳山煤矿矿务委员。这个从四川一路而来的青年,深知洋务运动“实业救国”的维新思想对东北的作用,他到任后就着手调验煤样、进行地质勘查、修筑运输路线,开始振兴朝阳煤矿,这使他扮演了黑龙江省矿产资源开发先驱之一的角色。弱国经济发展何其艰难,强大的沙俄政府岂能容忍中国人开采煤矿——哪怕是在中国人自己的国土上?那时东北甚至今内蒙古呼伦贝尔地区的大地上,走过的任何一个俄国人,都是高昂着头的一等公民,他们中有谍报人员、有小商贩,也有利用中国劳工开采煤矿、金矿的,在最后这类人的眼里,驻守在东北边境上的中国军人就是一个个“稻草人”。刚刚经营朝阳山煤矿不久的马六舟,又接到新任务:前往都鲁河,收回金矿。黄金,边地的黄金再次开始哭泣,呼唤属于自己的主人。我看到了马六舟的两个面孔:暮色浓时,黑衣夜行,深入盗采金矿的近百名华工中,讲述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间的关系,制止他们私挖盗采;白天,衣着整洁,以中国代表的身份,前往俄国人开在矿山的办公室,进行交涉。那是两个力量悬殊的国家之间的谈判,其间的对话是不对等的。史料中没有留下他如何艰难谈判的片言资料,时光之潮退后,礁石露出微笑:几个月后,中国收回了都鲁河金矿。得到消息,已升任黑龙江将军的程德全忍不住内心喜悦,如此赞美马六舟:“论外交,则矿权收回,主权不致旁落;论内政,则盗踪销灭,地方赖以义安。”为了给马六舟的这些壮举找到更为可靠的官方资料。离开漠河的那天上午,我在雨地里急匆匆地赶到漠河县县志办公室。和时下很多地方的志书一样命运的是,《漠河县志》同样因为印数很少而只能在县志办借阅。上午的时光里,我在县志办的会议室里,一个人静静地翻阅着,轻轻地抄录着。或许是穿越大半个北方——从西北到东北来的举动感动了主任,他将自己手头唯一的那本《漠河县志》大度地送给我。这省去了我的很多时间。遗憾的是,《漠河县志》中竟然没有关于马六舟的任何一点记载。一路考察、采访后,我给读者能描绘这样一幅图景:马六舟率兵百余人前往都鲁河金矿,到达矿区时正值中午,他一面让士兵在矿区外休息、吃饭,一面派人告知俄国人,中国军队要进沟清匪,让他们离开中国领土,退回俄国境内。俄方人员却坚持不退出矿区,并在矿区外设置防线,进行武装对峙。没有强硬的态度,对手不会轻易就范。马六舟给俄方下了最后通牒:如一天之内不退出矿区,中国军队将消灭所有的抵抗人员。同时他下令,让十名士兵换上普通百姓服装待命,三十名士兵正面与俄方人员对峙,其余人分两路,从侧面包围。等到第二天天黑后,看到俄方人员住所起火,即发动进攻。第二天中午时分,给俄方的撤退期限已到。俄方见中国军队没有动静,更加放心了,在“木刻楞”里放心地喝起了酒,还大肆嘲笑中国人的懦弱无能。夜色里,马六舟下令采取行动,换好便装的十名士兵带着大量煤油,悄然赶往俄国人的驻地,往“木刻楞”上泼煤油,随之点火。火光就是信号,看到火光的中国士兵,从三面同时发起进攻。俄兵猝不及防,死伤三十多人,剩下的在慌乱中逃窜。担心俄国人卷土重来,马六舟又命所有士兵脱下军服与淘金工们对换,让穿了军服的淘金工每人拿一根木棍留在矿区待命。五十名士兵则在都鲁河与观音山之间的有利地势修筑工事,建起第一道防线,并派五十名新兵协助这些士兵防守在工事上。其余人员在金矿四周修工事,建立第二道防线。一切准备好后,除岗哨之外其余人抓紧时间休息,准备新的战斗。两天以后,马六舟得知俄匪一百多人朝都鲁河方向赶来,便命令第一道防线士兵隐藏在工事里,并把枪露在外面,而令穿军服的淘金工退到工事后面一百多米的山坡上,藏在树后,却故意露出一部分军服让俄匪能够看见。俄匪行至距第一道防线一百多米处时,清晰地看到中方新筑的工事和露出的一排排枪支,远处的山坡上也埋伏着上百“士兵”。俄匪发动进攻后,就立即遭到中国军人和淘金工的反击, 俄方伤亡二十多人后最终撤退。马六舟因收复金矿有功,由候补知县提升为候补知府。漠河县的观音山下,我聆听到的是水掩黄金的声音。整整一百年前,也就是1906年的三月,冰封漠河,受程德全所派,马六舟来到这里,他听见河流在冰下流淌着屈辱,这次的使命是收回被俄人占据的观音山金矿。观音山的金矿产量占当时漠河金矿局所属金矿砂金产量的57%,观音山矿产的经营者是俄国财政大臣掌控的“满洲矿业公司”。那时的马六舟,心里一定也紧张不已,他确实遇到了硬骨头!马六舟采取了刚柔并济的外交策略,他先派人与“满洲矿业公司”全权代表高培里进行交涉,高培里以其开采观音山金矿是得到黑龙江将军所发的开采执照为由,拒不交出矿权,后又提出“中俄合办”的要求,这均遭到马六舟的严厉拒绝。谈判无效后,马六舟便亲自前往哈尔滨,三次约见高培里却未果。马六舟决定亲赴观音山金矿视察。按照现在的交通条件,需先从哈尔滨坐高铁到齐齐哈尔,然后转乘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到漠河,接着,从漠河县坐汽车前往观音山。那时,从哈尔滨到观音山,马六舟在那样的气候条件和交通条件下,来回于这样的长旅,该有多艰辛。抵达观音山,他看到俄国人在李金镛时期修建的金矿上建造了不少具有俄国风格的房屋,招聘大量的华工为其服务,对抗清政府收复观音山金矿。有了收复都鲁河金矿的经验,马六舟没有同俄方硬碰硬。他发现观音山的淘金工大多是中国人,他们和都鲁河的淘金工也比较熟络,于是派人说服这些淘金工,不要再为俄国人干活。中国方面不但能保护他们的安全,而且能分地段地让他们在都鲁河金矿筛金,等收复了观音山金矿再让他们回去。观音山的淘金工纷纷跑到了都鲁河矿区,导致观音山金矿停产。马六舟把士兵分成几个队,轮流到观音山下的太平沟放冷枪。俄国人经不住惊吓,只得回到谈判桌上,要求对金矿的房屋和财产作价变卖,经过多次协商,最终于十月十一日,中方以一万两千卢布赎回观音山金矿。观音山金矿记住了那个特殊的日子:1907年4月21日,马六舟以观音山金矿代收委员督办的身份,向北洋派办理观音山厂委员夏冕交接了观音山金矿。1907年农历三月十四日,鞭炮齐鸣后,观音山的淘金工们在夏冕的带领下,举行了隆重的祭山仪式,听到夏冕朗声宣告:开工!后来,马六舟又和俄国人斗智斗勇,收回了松花江、黑龙江的航权。黄金与流水,都记住了这个人!1908年3月,程德全再次上奏光绪皇帝,举荐马六舟。光绪皇帝御批以候补同知的资格,委任马六舟为黑龙江省矿政调查局会办,并让他总办筹备该局的一切工作。一个月后,马六舟出任黑龙江省木兰县知县兼东兴镇协领,这是清末黑龙江省协领中唯一的一位回族人。两年后,他结束木兰县知县的职业生涯,调回省城齐齐哈尔负责筹集军饷。1913年9月27日,他再次被委任为木兰县知事。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因大力发展当地商业而被黑龙江巡按使公署财政厅以“救国人才”知名,授予金质单鹤章一枚;这也是一个大力发展民族教育的人,他万里修书,让京师大学堂毕业的长子马汝郲到齐齐哈尔,就任清真小学校长,也曾让自己的侄女马汝邺来到黑龙江女子师范学校、齐齐哈尔清真女子小学任教;1916年5月,他借被调回齐齐哈尔工作的机会,亲任清真小学校长,并让自己的长子次子任教于该校。查阅马六舟的生平事迹过程中,我不时唏嘘于他的才干和胆识,但最大的感慨莫过于他后来出任黑龙江省巴彦县知事期间,在去齐齐哈尔出差返途时,被匪徒绑架而命丧于巴彦县境内。他的侄女马汝邺离开齐齐哈尔前往天津,担任北洋财政总长张弧女儿的家庭教师。一天,时任绥远都统的西北军政大员马福祥正好前来张府拜访,深为马汝邺的才华及容貌折服,将军向才女正式求婚。1926年农历五月的一天,在北京迎娶了三十二岁的马汝邺。两人共同走过了六年的幸福时光,马福祥去世后,马汝邺被马福祥的儿子、时任宁夏省政府主席马鸿逵接往宁夏。解放后,随马鸿逵前往美国洛杉矶定居,直到去世。离开漠河时,我才发觉,万里长旅,抵达祖国的最北极,并不是为了打捞沉于历史长河的一艘褪色的金船,也不是为了寻找一段回族人北上抵达边远极地的淘金史,更不是为了擦拭那些应该闪耀于史籍却沉默于历史死角的名字上的蒙尘。行走在中国最北段的黑龙江之畔,更能感受一个国家实力更迭时,生活于边陲之地的民众及管辖它的官员,无论何种民族,爱国总是一面展飘于头顶之上的旗帜,这面旗,一直会飘下去。返回北京,漫步于高楼疯长的阜成门外,三里河的水依旧缓缓流淌。谁还能记得,马六舟和这里有关?1925年秋天,马汝郲在这里为马六舟修建了衣冠冢。随着北京城的修建,这个城市放不下这样一处衣冠冢,就像煌煌的《漠河县志》里搁不下这样一个人的名字。盛夏的京师,一滴汗水随手摔出去的刹那,我猛然发现自己站在成都和漠河的中间点上。马六舟,乘着时代给他打造的一艘小舟,从成都起航,一路向北,不断进入一处处陌生的境遇,直到漠河、木兰、齐齐哈尔,给生命的轨迹留下一株茫茫宿草的顽强。在成都和漠河之间的北京,恰是马六舟从南到北的长旅中点,衣冠冢落居于此,也是人生的一个巧合吧!抬头看时,天空中一片金黄。我知道,那时夕阳,不是黄金被悬在云层之下,黄金,在谁的记忆里舞蹈或者沉睡?


文章来源:黄金地质 网址: http://hjdz.400nongye.com/lunwen/itemid-33248.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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